大家名流年总期当代作家

当代作家刘亚荣

刘亚荣,作品散见于《散文》《美文》《散文百家》《散文选刊》《山东文学》《人民日报》《黄河文学》《天涯》等杂志。有作品入年度选本或获奖。出版散文集《与鸟为邻》。

刘亚荣葫芦船渡

乡医院和半个夏娃

站在我家看虚云禅寺,它高大的后楼遮住了它院子里的仿古建筑群。仿唐的牌坊矗立在寺的东北角,这是我家到虚云禅寺的必经之路。

出家门,往南,折向东,再南,顺着水泥路,短短数百米就是虚云禅寺。它的山门正对古佛殿。在古佛殿的西侧,放置着一个大型玻璃罩,里面有一根粗过壮汉腰的老榆木,形如一条弯弓,又似一条飞跃的大鱼。挨着它,还有几根木头,两根略粗的,细的短一些数目多一些。数百年时光,令这些木头出现了很多裂痕,从粗细上能分辨梁、檩和椽子,榫卯的痕迹也依稀可辨。——古佛殿遗物:榆木平梁,柏木橼,油松檩。如果不是玻璃内的标识,还真不好分辨是那种木材。

或许是职业缘故,我对“橼”字产生了怀疑。用于房屋等建筑上的檩条之间的木材,称为椽或椽子,椽字才是正确的写法。为此,我特意查阅了第六版《现代汉语词典》。房屋构件里没有“橼”之说法,显然是笔误。我认识“橼”字,源于《药物学》中的抗凝剂枸橼酸钠。有一味中药叫香橼,也叫枸橼,柑橘属,性温,味辛酸苦,是用于疏肝理气、健脾、和中、降逆的药。

香橼树,北方罕见。有一天,于太平河北岸,发现了几棵与众不同的大树,树身修长,树叶苍翠,树的枝头挂着几十颗略小于拳头的绿色果实。我一时猜不出是什么,看树身挺拔,叶子似柑橘。秋风是大自然的催化剂,立秋一到,寸草结籽,这绿色的果实变成了黄色,在秋风里晃晃悠悠,煞是好看。——香橼!我惊喜道。虽然此前我并没见过香橼,但它的气息,我熟悉。

因了这几棵香橼树,周末散步的时候,我总愿意绕道太平河北岸。

秋风渐紧,香橼树叶子略显稀疏的时候,枝头的香橼更诱人。有一天,突然发现,香橼少了,地下有一颗摔碎的香橼,周围爬满了小蚂蚁,路过的自行车碾在破碎的香橼上,沾染了香橼的气息,蜜蜂悄悄地飞着。四周都是它酸甜的气息,这颗香橼的命运真让人惋惜。青香橼切片入药,能解人的痛苦,成熟的香橼,颜色亮丽,香气袭人,被古人用来做香果,尤其长得如佛手一般的,乃大雅之物,是清供的上品,被文人摆在古瓷器里,置于实木案几之上。《儒林外史》中写道:“……枕头边放着薰笼,床面前一架几十个香橼结成一个流苏。”寥寥数十字,构成一幅画面,奢侈也风雅。

用香橼对比椽子,似乎不相干,可是寺院里这个橼却像一根绳,牵出了绕在我心底多年的结。

爹说,我的祖上曾在药都安国做过医官,祖爷爷那辈开过药铺。这无非是证明我家与医药结过缘,祖上积德,医院,当时,只为了脱离农业,混口饭吃。如今,那些药香那些人事早融入我的生命里。医院,在一定意义上说,不是盈利的营生,对于我,是一种胜于种地的职业;往意识形态上说,是救死扶伤,治病救人,道德层面的事儿。至于我在工作中的酸甜苦辣,是是非非,那自是一言难尽的事儿。

尤其是我和贾医生的事儿。

乡医院药房的贾医生,长得一表人才,行事还有一股子书生气,活脱脱像电影《人生》里的高家林。司药算账井然有序,不忙了,就低着头擦拭药瓶子药盒子。即使在冬天,盛药品的玻璃瓶和纸盒子也没有因为烧煤火炉子蒙上灰尘。他还爱洗头,没事了,就掏出梳子梳他溜光溜光的头发。洗衣服更是勤快,每次洗完白背心,要对着太阳照一番,觉得不干净,马上再洗一次。他每天都洗衣服。用别人的话说就是,贾医生的衣服不是穿烂的,是洗烂的。我们觉得贾医生有意思,他说话慢悠悠的,无论抓药还是打算盘,都翘着小手指头,就像戏剧人物中常用的兰花指。日常里,他除了爱干净,看不出啥特别。虽然他已经三十多岁,是两个孩子的父亲,每次说话,都爱极快地伸出舌头尖舔一下嘴唇,总是一副很腼腆的样子。

香橼长在南方,乡医院里只有药用的香橼切片。泡桐、医院的主角,紧邻泡桐树有一棵皂荚树,楝子树长在院子中间干枯的土井边。

乡医院有一溜子十几间北屋,两间西屋。靠东的北屋前是十几棵高大的泡桐树,枝枝叉叉上满是小蒲扇般的叶子。每到春天,风裹着沙尘,没有方向地胡乱闯,泡桐树的花在风里不声不响地开放,香气窜地满院子都是,常常和沙尘一起钻到屋子里。风不怜惜泡桐树上这些精灵一样的粉色小铃铛,扑啦啦几下子就把一串花摔到地上。贾医生隔着窗户看到,立马在头上披着白大衣冲出屋去,把花捡回来,插到灌着水的废弃的输液瓶子里。这小子有股娘们气,他又不是林黛玉。说归说笑归笑。乡医院的人就像一家人,干着分内的事儿,谁做个好吃的大伙都可以尝几口。

泡桐树叶子发黄,枯黄的草尖上有了霜,那两个摇煤球的师傅就来了。在乡下,过冬储备煤球是件大事,这医院才有的待遇。大概有十来天,两大堆煤和土,做成了一大圈乌溜溜的煤球。贾医生和二位师傅很谈得来,给他们烧水喝,也帮着捣腾捣腾煤球。有一天,贾医生甩着袖子沉着脸进了药房,再也不肯给摇煤球的师傅烧一壶水。原来是师傅和他聊天说了粗话,这在乡里根本不算个事,也不过是劳累后聊以解乏的几句荤话而已。

那年我正谈恋爱,对象在县城给我买了一件珠丽纹连衣裙,它有着丝绸特有的靓丽颜色,亮晶晶的,提花方格闪着光泽,绸缎质地。更有着时兴的低圆领,左侧还用一朵同色布做的梅花,一颗白珍珠钉在花蕊部位,灯笼袖,收腰,配一条同花色的腰带。正值芳华的我,穿上后美得像电影明星一样。贾医生看我的眼神是欣赏,还有羡慕,并不暧昧。

有一天,我发现晾在绳上的连衣裙丢了。乡医院院子很大,三面红砖墙头不到一人高,站在台阶上,能看到街上来回走动的人,此前也没有丢过任何东西。在那时候的乡村里,这样时髦的衣服,就是有人拿回家,也没法穿出来。

我急得吃不下饭,给对象写信说丢裙子的事儿时,还止不住掉眼泪。我很喜欢这件连衣裙,不仅是它的价值足足是我一个月的工资,更因为它是相爱恋人的礼物。医院的同事,谁最后一个看到了我的连衣裙。大家都摇头。贾医生也说不知道,只是眼睛藏着啥秘密似的,和我说话,眼睛却躲闪什么似的望着远处。

不知道为什么,也许我丢了裙子闷闷不乐的样子,让贾医生说出了一个秘密。医院值班告诉我,他知道裙子的下落。我想,一定是我眼里喜悦的光芒又刺激了他。他又犹犹豫豫地说,但是你就当丢了,不能着急。他说话的样子像个做了坏事的大姐姐。可是拿到连衣裙,我还是愣住了,漂亮的裙子居然是两截的。我的眼泪哗啦啦流出来。贾医生慌了神,说看我穿着连衣裙特漂亮,他偷偷试了试,可是没办法脱下来,他只能从裙子腰间的接缝处剪断。连衣裙失而复得,我却难过得要命,好像又丢了一次。他靠在门上,拦着我,祈求我不要说出这件事,又塞给我二十元钱,让裁缝修理好。我不要,他追出来把钱硬塞给我。

我不想再说一句话,也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连衣裙我请同学修好了,却再也没有穿它的心情,我没办法摆脱贾医生男子之身穿着我连衣裙的影子。梦里有个穿裙子的男人,在昏黄的屋子里,对着镜子跳舞,像贾医生,又不像他,急得我冷汗不断……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被这个噩梦搅扰着,不得安生。在白天,在阳光下,贾医生也很阳光。我有一种被撕裂的感觉,这种状态,过了好久才调整过来。

连衣裙的事儿,贾医生的不可思议,都成为我的秘密。一直到现在。

泡桐花期过后,医院薄薄的墙撑起一片荫凉。屋子里的录音机放着毛阿敏的“你从那里来我的朋友,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……”我坐在树下,读琼瑶的小说,或者看对象从大秦二期现场的来信,每天都盼着邮递员传来的好信息。围墙里的洋槐花,奢侈地开着,香味儿满院子都是,唯一的那棵楝子树,却不张扬,紫色的小花藏在树的怀里,不管人的心绪,自顾自开花结籽。东面那棵金银花,从蒿草丛里挣扎着,爬到洋槐树干上,金一对银一对的结伴儿开着花。

医院报到时,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,我青春洋溢的脸上长了几块桃花癣。乡医院的破旧我有预感,但是真正的接近它,还是有点意外。春风正肆虐,指挥树枝一下又一下地划着瓦片上,屋顶的小土粒钻出苇箔,掉在满是沙尘的屋子里。

诊室有平常人家两间屋子大。就诊的桌子,带抽屉,把手早没了,抽拉的地方系着纱布做的拉手。迎门是一个立柜,门扇上有玻璃,盛放着换药用的器械。桌子摆在屋子靠北墙的中间,桌面上薄薄的盖着一层不均匀的细沙。那天病人不太多,两个医生面对坐着,听诊器挂在脖子上,血压计摆在桌子靠里的中间位置,体温表插在小瓶子里,处方笺被钢笔压着,以防被风吹得翘起来。桌子边是一个三人坐的长板凳,立柜、桌子和板凳都陈旧了,但显然是一套,都是酱红色,很厚实的样子。往西,有凉风吹出来。是药房取药的小窗口,水泥的窗台油乎乎的,泛着暗淡的光。靠东,是一个已经止火的砖砌的煤火炉子,火墙顺着墙爬出屋子。紧挨火墙是一张床,木头床架,竹子做成的床板,坐上去吱扭扭乱响。一根铁丝纵穿诊室,一头是垂贴在房前山的白色确良布帘,想必为方便病人查体所设。房顶人字形,中间高,前后低,记得横梁是铁的,椽子是竹竿,苇箔。简单又简陋。关紧门,透过窗户,泡桐的枝子摇晃着,小铃铛似的花纷纷落到地上。阳光照进屋子的光柱里,满是飞舞的灰尘。

综合诊室某医生、某医生,妇科是葛姨,药房三个人,有宋医生、贾医生,还有院长太太。注射室是一位哥哥,一位姐姐,这医院属我年轻。医院虽然位置偏僻,但是却很红火,当时坐诊的某医生以擅长小儿科闻名乡里,医院不错。所以,我来医院费了一些周折。

这个小小的集体单位,虽然医疗设备配置不行,却内外妇儿俱全,麻雀一样。医生们都是多面手。

西屋专门输液,四壁黑乎乎的。几张床早失去了木本色,黑黢黢的,看上去就令人生厌。就是这样的床,也躺着三五个输液的大人孩子。狭小黑暗的屋子,是让贫穷的乡间老少心安的地方。我每天早起打扫尘土,泼水,再喷上来苏水消毒,也遮味儿。

相对于西面的诊室,东边的宿舍是安静的,大小是诊室的一半。起初,我一个人,胆子小,也愿意早晚帮母亲做饭,没住过一天。为此院长有点不高兴,但他没责怪过我。别的医生说,你又不用管家里的庄稼,医院住一晚上还给一块钱,多好啊。那时候一个月才几十块钱工资。宿舍的水泥地的表皮脱落了很大一片,床也是木架子竹板的,但显然比诊室的干净得多,还能看出木头的纹理,屋顶很高,椽子不是寻常人家的木头,是竹竿,裸露着线打的苇箔,有漏雨湮的水迹。

乡医院除了院长和葛姨是正式工,吃商品粮,其他人都是亦工亦农。贾医生本人为非农业户口,但是妻子孩子都有地,农忙时他一准会回去忙活。也许是不常年干农业活儿,贾医生看上去细皮嫩肉的。

因为我最小,资历也浅,恭恭敬敬地工作是我的本分。

每天尽量早来,冲刷注射器、输液器,然后蒸煮,开始一天的工作。我也体会到救人于水火的快乐,联想到爹说的,治病救人、祖上积德之类的话。

年,单位来了新人,医院住,我们三个小姑娘住在一间宿舍。我,爱听收音机的安,拿起书就睡觉的何。那时,我正谈恋爱。还学会了玩麻将。

医院也有淡季旺季,这说法似乎有失仁义,但确实如此,一些疾病的确有季节性。旺季时,大家忙得手忙脚乱,昏天黑地,谁的饭都有被烧糊过的时候。一旦到了淡季,觉得无聊了,一到晚上就凑在一起玩牌,贾医生也是积极分子,麻将牌呼啦啦响,输输赢赢的。我和贾医生一起工作,也一起玩牌,连衣裙的事儿好像没发生一样。

乡医院的房子,去掉尖顶,和周围的旧房子没有区别。它只是少了俗世人家一缕柴火燃起的炊烟。在乡亲们眼里,医院其实也是佛堂,花钱不多,就能解决身上的疾苦,也是人生的欲望的接纳地。这几乎敞着的大院里,也是世道人心的大舞台。

药房里都是百草的精华,每一种植物都施展着自己天然的属性,这就是自然法则,中药里的五味对应着人间的酸甜苦辣,对抗着人世间的疾苦。我总觉得每一个人也有对应的植物,或者一颗微不足道的草,或者一棵伟岸的树,有的生长在肥沃的地方,有的却在山崖夹缝中生存。

连衣裙事件,让我压抑。我告诫自己,这不过是贾医生好奇心作祟,我要替他保守秘密。但一旦闲下来,眼前无数次幻化出他穿着我的连衣裙飞速的转啊转的身影,正面是男人的模样,背面是女人的身影。这种外男内女的双重性别取向,总是让我一头雾水莫衷一是。贾医生在中药面前很沉静,打开药抽斗,端详着,半天也不说话。

橼,香橼,像一枚穿越岁月的银针,把我记忆的碎片连缀在一起。

十月的阳光,有股沧桑的味道。就在这个季节,我的女儿要出生了。

那个早晨,贾医生空着肚子骑了二十多里颠簸的土路,通知我的母亲和婆婆。我心里着实又有点感动。

我养过一棵仙人球,它庞大的身子几乎要涨破花盆,它忘了开花,十年没开过一朵。我戏称它是“公仙人球”。

在春天,我趁杂草还没长起来,提水洇了灶台大的一块地,用铁锨深翻了,试着种过荸荠,撒过鱼籽一样的罂粟种子,却都没有发芽。后来,先后种过几沟油菜,几沟紫花苜蓿,医院记忆黑白底片里的暖色调。它们和泡桐花、楝籽、皂荚刺、茵陈、金银花一起构成我独有的青春岁月。

花开花落,我医院呆了十年。

诊室东窗户对面,刺长得小刺猬似的皂荚树也长大了,肥硕的皂荚在枝头晃悠着。

皂荚树、金银花、楝子树,都是这平原地区稀罕的树种,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在这里生根的,医院从村子中心搬出来后,哪位有心的前辈撒下的种子。乡医院的人进进出出,元老宋医生已于去年春节去世,医院的往事。

这个香橼,开启了一扇门。

不仅香橼,包括很多炒制的草药,都经宋医生的手成为“良药”。

宿舍东头是伙房。名义是,但不具备集体开伙的功能,各家轮流在这做一日三餐。春季宿舍止火后,生起这个砖砌的大煤火炉子,消毒,烧开水,做饭。很多时候,宋医生在这间屋子里炒制中药。草药的焦香味夹杂着焦炭味随着烟,从窗口飘出来,窜到树梢,屋顶,又被风吹散到院子里,医院味道。

炒杏仁前,要浸泡,然后晾晒。杏仁在水里,变胖,有的会撑开杏仁包裹的驼色外衣,露出白玉般的身体。炒制后的杏仁,身上带着黑斑点,闻起来有股杏的香苦杂糅的气息。

“唉!这杏仁。”宋医生总是边簸杏仁边感慨。

然后,接着说:“杏仁能治病,还能吃死人。”是药三分毒的道理我们都懂,但宋医生说的人和事还是让人难过。

那年吃食堂,胖墩娘饿得睡不着觉了。看着明晃晃的月亮地,发愁。她把家里仅有的坛子罐子又倒腾了一遍,连一粒棒子也没有。坛子罐子都是空的,空了很久了。她还是幻想能倒腾出一把可吃的东西。

就在放坛子的角落,她居然摸索到了一把杏核。这是胖墩有力气时和小朋友玩的玩具。胖墩娘一阵惊喜,她不敢用砖咂,怕惊醒别人,就一颗一颗的用牙嗑开。

胖墩娘死了,那把杏仁要了她的命。宋医生没说胖墩娘去世的样子,只是说,一堆杏核壳凌乱地散在她脚下。现在难得见到明月,在阳台呆坐着,我常常会想起这个在明亮的月光下嗑杏核的女人。她年纪应该不大,四十岁左右。这个月光下嗑杏核充饥的女人的影子,我像亲眼看到一样清晰。

宋医生司药,但也给专门找他的人看病,有时候帮老乡配制一些丸散剂。他的理念很清楚,就是能为乡亲们省个钱就省个,从来不嫌麻烦。每次丸药丸,我、安、何三人个都参与,净手,蘸香油,把宋医生做好的药粉剂子放到手心,顺时针方向,碾啊碾,一会儿,一堆黑油油、大小相仿的药丸就好了。看着整齐码在纸上散发着浓郁药香的药丸,宋医生总是无声地笑,清瘦的脸庞更显慈祥。这时候,我总是联想到慈悲二字。那时候,我还没有具体的庙宇的概念,所有对于庙宇印象的种种,均来自于老一辈人对毁去寺庙的讲述。宋医生的处方,字迹清晰,小楷的功底。剂量是常用的克,不是传统的钱。对于外来处方,老大夫的钱与克需要换算,宋医生门清,分毫不差。

清明时节,院子里钻出一些土乎乎的茵陈,他就手采来,晾在窗台上。不用问,这味药的价格会便宜一些。院子里结的皂荚、皂荚刺,还有苦楝子,也入药,降低了药房中草药的损耗。

六叔原来是防保科长兼会计,医院时他是院长。六叔推拿按摩辅助治疗婴幼儿腹泻很拿手,常常在按摩中被幼小的孩子拉一身,带着酸腐味的绿沫沫粘在他身上也不恼。按摩推拿都不要钱,还耐心地将按摩的主要穴位教给孩子们的长辈。我女儿小时候消化不良,用这种方法也屡试不爽。

记不清为什么,原本在村子中心的集市,医院墙外的大路上。每到一六大集,乡医院也不得清净。那些做皮革生意的人,衣帽光鲜的在集市晃悠。乡医院那点收入,常常让人感到钱袋子捉襟见肘。

那几年,庄稼人很不容易,粮食不值钱,虫灾还严重。伏天的时候,几乎每天都有有机磷农药中毒的乡亲们来输液,突突的拖拉机一停,短不了有人被抬下来,有的一来都陷入生命危机中,没有意识,瞳孔散大,大汗淋漓,像刚刚从河里捞上来。有的太严重转院走了,也有的来不及治疗死去了。医院哭得昏天黑地的。

生命本来就很脆弱,可是还有人寻死。为啥寻死,是一件说不清楚的事。种地不容易,九十年代打工的人也不多。日子不好过,情绪肯定不好,也许有人得了抑郁症吧。每家都有用不完的农药,不知道谁,也不知道那天,咚咚喝上几口。被发现及时的,洗胃,输液,还能捡回一条命。发现晚的,可能在家就丢了性命。我的同学家境很好,妻子是民办教师,有个伶俐的儿子,为了一点值不得的小事儿,寻了短见。那时候,我医院像一个停不下来的钟表,经常有中毒或者寻死的人来治疗,我插胃管的技术极为娴熟,连六叔都佩服得不得了。可是还是有一些人死去了。农药没救了庄稼,反倒害了人的性命。

还有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,输液上瘾,不输液就说自己不舒服。突然一天她再也不来了,原来她老伴去世了,她的医药费再也没法报销。

也有打医院输液的,这边输液,那相还有人骂骂咧咧。

我更喜欢生小孩子的人家送来大大的“百岁”,这雪白的大馒头,点着鲜艳的胭脂,里面包着甜甜的红枣。医院带来一丝喜庆。

医院,因为没有钱打一眼机井,种不了菜,任荒草长了满院子。乡医院的工作人员也来来去去换了几茬。人的心田也仿佛长满了草。

院长为大家着想,集资从安国或者药厂进药,然后送到村子里的诊所,既省去村医进药的时间,医院工作人员的收入,两全其美的事儿。防疫的事儿告一段落,防疫人员为主力。药房里抽出了贾医生,往村子里送药,兼管这个机动药品批发站的财务。

看着他们每天早出晚归,药品周转得也很快,同事们都很高兴,仿佛看到了锅里多了肉,身上新添了可心的衣服……

年底的一天,六叔好像很生气,脸都变了颜色。院长临时召集大家开了一个会,开会前几天就不见了贾医生。原来贾医生的早出晚归另有隐情,他借送药的机会去村子里赌博,输了自己的工资,也输了大家应得的利润。不记得当时大家怎么激动了,“贾医生媳妇要上吊。”院长说了一句话,原本如沸水的屋子,突然沉寂了。虽然贾医生输了不少,但摊在同事们身上,也不至于吃不起饭。我盘算着自己的本钱会受多大损失,对贾医生极其愤慨。怪不得他重翻旧账,要走了他几年前赔偿我裙子的二十块钱。突然间,我不再气愤,只是为他感到悲哀。

贾医生很快调走了,很多年,我和他再没有任何交集。

就在前两年,突然在同学孩子婚礼上遇到他,人不显老,很热情,说日子过得很不错,也互相问询共同的同事和熟人的情况。我们都很高兴,像分别多年的好朋友。

家住虚云禅寺一旁,周末我总喜欢进寺院看看,这时候人不多,有着灰袍或棕色僧袍的僧人匆匆走过,也偶有香客烧香礼佛,但是没有喧哗,整座寺院安静地无人一样。每到初一十五,医院的人一样多,我想,这大多是精神诉求的驱使。我不信佛,只是觉得这是一处安静地。古佛殿两侧的古建筑构件我看过多次,唯独这次看出了椽字写成了橼。

也曾在寺院吃斋,当时还录下小文一枚:“……我家前面不远处,就是虚云禅寺,我常常在傍晚暑气消退,或者雨后踱到寺里,不参佛,不烧香,只是四处走走,图个清净。寺院的东配房是斋堂,靠北是做斋饭的地方,常常看到几个中年女人在门口晾晒屉布。也遇到熟人约我一起吃斋。终是不敢沾佛家便宜。

包岚姐姐写剧本需要到斋堂的现场,约好了一起在虚云禅寺吃斋。那天下着瓢泼大雨,天凉,雨不小心溅在身上,刺骨的冷。包岚姐姐背着一个大大的猪肘子来找我。阴天下雨,路又远,怕误了斋饭,姐姐只好背着大肘子进了寺院。虽然都不是佛教徒,这也成了问题,起码得尊重寺院的规定,肘子自然不能进佛堂,又不能进斋堂,两个人怀着罪过的心,像做贼一样,都不敢吱声,悄悄寄存在大门口一角。

那天不饿,对斋饭没多大的感觉,包岚姐姐吃了两大碗,出了门,还不住地说:“好吃!好吃!”她惦记着再来吃斋,我却惦记着怎么做这条肘子。

我本俗人,还是爱吃一族,这条肘子被我烧得咬一口粘嘴,香得不得了。剩下的碎肉和汤我加了白菜、海带、木耳、粉条和豆腐,炖起来,那一个香,引得佛跳墙。素斋有素斋的味,人间美食有人间烟火的味道,对于我来说,不是井水与河水的事。

很久不吃斋了。年假可以去寺院走一遭,再吃一碗素斋,念一念旧事。”

没想到,这个橼字扯出来一堆旧事儿。

东侧的玻璃罩内,是明代的龙形凤形兽脊,还有晚清的垂击筒、兽吻、筒板瓦和虎头瓦当。虚云禅寺金碧辉煌,古称重胜寺,始建于后周,历史上曾几毁几建,现因一代宗师虚云大师名闻天下,医院只能算是一座小庙。功能却有相似之处,一个挽救心灵,抚平岁月的伤,一个解除肉体上的疾患,拯救生命。

橼拼接了我记忆深处的碎片,这远在家乡百公里外的虚云禅寺,竟然成为我记忆的着陆点。

宋医生是一个苦行僧,医院,堪堪是一座救人于苦难的寺庙。当我站在云冈、龙门石窟,用虔诚的眼光打量这些由人缔造的佛,他们低眉顺目慈悲的样子,一下子会让我想起医院。站在我家阳台,入目的是虚云禅寺高大的后墙,墙后有“觉悟人生奉献人生”等几个大字。连衣裙事件,我始终没有把贾医生看做坏人,只是觉得他的行为不可思议,我想,造物主也有打瞌睡的时候。他是亚当也是夏娃。他赌博,也并非人性里的恶,实乃蛊之所为,就如我拼命想飞出上辈人用秉性盘起的茧的束缚,拼尽力气,却还是摆脱不了血脉里的必然。倏然想起那年走在潴龙河大堤上,有一只鸟从我头顶飞过,那是我从没见过的鸟,它的羽毛扇着光芒,叫声凌厉,尖利如锋刃,划破我对天空、河、百草、树木、乡医院及一切事物美好的想象。

夕阳照在虚云禅寺翘起的飞檐,椽子隐在殿檐下。大雄宝殿里的梵音,从红色木条窗格飘出来。

(原发《美文》年10期)

葫芦船渡

家门外的蜀葵,蹿得快一丈高了,粉白、玫红的花开了一枝,早谢花的已结出了碾盘状的籽,对叶梅没心没肺地开得热闹,没见到往年爬到墙头上的葫芦。爹说,今年没给你们种葫芦。他面带歉意。我笑了,说不种就不种吧,现在肚里又不缺啥。

娘种过很多年的瓢葫芦。这种葫芦可以做舀水、舀米面的瓢,不仅轻巧随手,还不用花钱置办。葫芦结很多籽,拿起来沉甸甸的,一摇晃,声音沉闷。娘留好来年的葫芦籽,多余的年节时炒了,掺在长果里,让我们嗑着吃。在昏黄的油灯下嗑葫芦籽,会误以为是南瓜籽,比长果豆香。娘走了,爹成了娘,负责弟弟家的一日三餐,还在院子里外种花种菜种葫芦。每到夏秋时节,葫芦们在叶子里忽隐忽现,有的大如篮球,有的不足两寸。看着这群葫芦,有时候我会发呆,圆圆的葫芦中藏着娘的气息。

这葫芦,对于我,就有了亲人般的情感。

带毛的植株,近乎圆形的带毛的叶子,带毛的花蒂上开着白色的花,雌花下面带着毛茸茸的小葫芦。小葫芦喝着风长大,在时光中,在风雨里,绿色的葫芦渐变成土黄色,在篱笆上荡秋千。后来,水瓢换成白铁的、铜的,大圆葫芦就少见了,爹照旧在院子里搭架,种几棵丝瓜几棵裂瓜几棵葫芦。丝瓜做菜,成熟的裂瓜金色,咧着嘴,露出里面红乎乎小乌龟状的种子,赏心又悦目,而小药葫芦呢,在架子上晃晃悠悠,煞是好看,过年的时候,爹留下些葫芦籽,其余的都给我们炒了吃。

葫芦,唤醒了我的葫芦记忆。

我有个“葫芦大大”,我一个人的大大。他和父亲是同族兄弟,年龄却和我奶奶是一代人。

我不记得为啥要叫他大大,我的妹妹弟弟都叫他福禄大爹,也许是我小时候嘴拙,叫不出福禄大爹几个字吧。比父亲年纪大的,同族的人,我们都要叫大爹,村里的乡亲我们喊大伯。

葫芦大大的大名村里人是知道的,好些人还是调侃的喊他葫芦。

葫芦大大小时候读过私塾,几年下来却连名字都不认得。据说私塾先生气急了,点着他的大脑袋说;“你真是个不开窍的葫芦啊!”可是,葫芦大大大字不识一个,却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打夯歌,慢板、快板、扭板,信手拈来。一人粗的石头碌碡在他的打夯歌中,有节奏的飞起来又落下去,“正月里正月正,白马银枪小罗成,一十二岁把登州打,夜打登州救秦琼!呀吼嗨。二月里来龙抬头,梳洗打扮上彩楼,公子王孙她不打,单打平贵花儿头,呀吼嗨……”

打夯歌,也叫打桩歌。看似循环往复,简单易学,但唱好却不是易事,不仅需要领唱的人声音洪亮,还要有随机的幽默,可以即兴换词。既要吸引人,又要有号召力。真不知道葫芦大大是怎么做到的,也许真的存在天赋神助一说。

爹说,你葫芦大大干活不惜力气,谁家有活都去助工,不挑活计,苦累都不说,就是干活燎草,耪地落了个外号“草上飞”。别人耪地,是前腿弓,后腿绷,左右腿交替着前进,锄头对着草狠准,没草的地方也要耪一下。葫芦大大干活快,一推一拉,连蒙带盖,总是领头往前冲,耪过的地看着干净,没几天又出来一层小草。

葫芦大大是生产队的饲养员,常年赶大车、春耕、秋耕、送粪、拉庄稼,牲口喂得好。每次干活歇息的时候,很多人会掏出烟叶子裹一根抽抽解乏,葫芦大大从来也不带烟,他也无烟可带,每天都凑到有烟的人面前,眯着眼,可怜兮兮地说:“借光抽一颗,抽一颗……”为此,没少受乡亲们奚落或抢白。他点头哈腰,一副谦恭的样子。

谁让葫芦大大有个傻儿子呢。他家的园子里,只种些产量高的应季白菜萝卜西葫芦等。小葱啊,大蒜啊,韭菜啊,豆角啊,洋葱啊,土豆啊啥的我家都有,爹也种过烟(草),陈年大炕坯做底肥,搭畦背,嫩绿色的烟叶子又长又大,花很美,嫩粉色,细长喇叭形。烟(草)大概算是计划经济时代的奢侈品,葫芦大大家地里从来没种过。我家和他家的园子相邻,娘每年都要搭架子,种黄瓜和葫芦,架子下面还要撒上一些茴香籽,八月十五的时候,可以吃茴香馅饺子。葫芦大大家有的年头种葫芦,有的年头不种,挤出地多种粮食。大大家种葫芦的年头,每到收葫芦的时候,他前胸后背挂满葫芦,笑眯眯的,活像赤脚大仙。

奶奶家栅栏门外,是一棵我一个人搂不过来的大槐树,西边的空地上,长着一圈柳树,正对葫芦大大家西屋有棵开满粉绒花的绒花树,那时候我不知道它叫合欢。大槐树枝叶繁茂,有一些树枝伸到了葫芦大大家低矮的房顶上,每年槐连豆(槐角)成熟了,奶奶吩咐叔叔们打下来,做菜,槐连豆是黑色的,带着几乎透明的半个环,味道不记得好吃,大概就是当咸菜,聊胜于无吧。打槐连豆的时候,葫芦大大家的傻哥哥也捡拾一些,带回家。槐连豆皮也舍不得丢掉,用水泡软,拔掉苦味,掺上棒子面煎成糊饼,当饽饽吃。

我一点也记不起葫芦大娘的样子,也许我压根就没见过她。前任大娘,据我爹说长得忒漂亮,被炮楼上的伪军看上了,抢了去,要葫芦大大离婚。葫芦大大一万个不愿意,没答应。结果被伪军们打了个半死,无可奈何,按下了离婚的手印。人将近一年才缓过神来,后来娶了傻哥哥的娘,一口气生了五个儿子。半大小子吃死老子,是真理啊。葫芦大大没计划,怎么行。如果依着性子种烟(草),会让本就稀汤寡水的日子更加贫瘠。我记事的时候,他仅剩下三个儿子。

在河边打猪草时,我喜欢在小河底玩耍。那些茂盛的香附和地梨总是吸引着我。香附是中药材,猪不吃,茎三棱,顶端才长叶子。我也挖香附的根,只为好玩。与香附相比,地梨更让我们动心,比香附根短小,用河水洗干净,咬开,真甜,像甘蔗的味道。葫芦大大每次见到我,都要叮嘱,不要到河里玩耍,小心淹着,等等。我知道他总是特意绕到我玩耍的地方叮嘱我。他走了,湿漉漉的河底,留下一行大大的脚印,一会儿,有水溢满脚印,像一串交叉的小葫芦。

我在大坑边的水簸箕沿上,啃苘麻籽吃的时候,葫芦大大和他的儿子傻哥哥也坐在水簸箕沿上,我送给傻哥哥一个。傻哥哥不住的傻笑,葫芦大大也笑,笑着笑着,却叹出了声。

葫芦大大命苦,没赶上好时候,他去世的时候,灵前只剩一个儿子。葫芦,福、禄,葫芦大大一样也没占。他灵幡上的白花,和葫芦花一样白。

我家种葫芦,却从来不吃葫芦,小时候我也没见过瓠子。还是在宁波,发现当地人卖嫩葫芦,用葫芦做菜或者煲汤。走在村里,时不时地会看到有葫芦藤、丝瓜藤爬到砖墙上,白色的葫芦花和黄色的丝瓜花亲昵着,大葫芦毫不掩饰地垂着,小葫芦也不示弱,调皮地探出头来,豆角架上结着瓠子,瓠子炒着吃挺不错,是夏季餐桌上常见的菜了。乡亲们给小葫芦叫药葫芦,神话里的铁拐李的法器,药葫芦也作腰葫芦。

这是以形命名。这种小葫芦主要是观赏用,大概现代人也没有多子的观念了。

村里发小红军的奶奶爱种葫芦。人多的人家,水瓢坏得快,图吉利大概也是奶奶的心愿。红军的发型,头顶是葫芦头状,后面还留着一个和红头绳编到一起的麻花辫,小尾巴一样拖在脖子上。红军的爹是“墓生子”,烈士遗孤,奶奶珍爱眼珠子一样呵护着红军。七岁大的红军上一年级了,回家还要撩开他娘的衣襟吃几口奶。红军是带把的宝疙瘩,上面有七个围着他转的姐姐。

吴家这一脉的传承就交付在红军身上了。

红军不够结婚年龄时,父母就张罗着给他娶了媳妇。媳妇是农家的女儿,长相一般,但贤惠善良。很快他们家生了一个儿子,奶奶到死都是欢天喜地的,她完成了心愿。老人家年纪轻轻守寡,就是为了吴家的血脉得以繁盛,红军生了儿子,她终于可以没有遗憾地给早早牺牲的老伴有交代了。

红军是老小,他的父母也先后故去。生老病死,乃自然规律,悲伤难免,但是来日方长。他的儿子很争气,考上了大学,并在某市参加了工作,不知道为啥,辞职回家,喝农药死了。有人说,这孩子觉得上了大学也找不到好工作,有的说,因为在市里买不起房子……他家的事儿,我也是粗略知道这些。

前些日子,我回老家。听到了二踢脚崩崩的声音。爹说,红军给他儿子结阴亲呢。我一愣。爹接着说,听说女的很有出息,在深圳买了房,挣钱很多。才三十多岁,不知道为啥寻了短见。倒是和红军的孩子挺合适。可是花四五万块钱给孩子结阴亲,管用吗?

爹自顾自的说了几句。然后接着说,唉,做父母不容易,寻个安心吧!

我无法揣测红军两口子的想法。红军开翻斗车、种地,挣钱不易,他的相貌苍老得像五十多岁一样,远比实际年龄老迈。儿子喝农药离世,给他的打击肯定是致命的。

听看过红军儿子“婚礼”的人说,“新媳妇”由一个半边红半边白的灵幡引到吴家坟上,陪葬了很多纸糊的现代时兴的家用电器,还有纸糊的汽车和楼房,和先死去的红军儿子合葬在一起。场面很隆重,和活人结婚差不多,请了好几桌人吃饭。可是这饭怎么往下咽。红军俩口子是高兴还是难过,我不知道。也许高兴吧,给孩子找了个同样有知识的伴侣,最关键的是儿子可以入祖坟了。但夜深人静时,红军两口子是不是也睡着了?

我心里不是滋味,瞎操心。我纳闷,这葫芦有诸多的美好象征,可是终究改变不了人的命运。红军奶奶种了那么多年的葫芦,毕竟只是实用性和美好意愿的结体。

葫芦船,泅渡的命运和人生各不相同。

去年,院子里的葫芦藤爬到西墙,和西邻的葫芦藤纠缠在一起,分不清你我,好几个大瓢葫芦吊在墙边,有一个恰好骑在墙头上,不知道那棵姓刘,那棵姓夏了。

葫芦于我,藤蔓一团,总是纠缠不清。

去沈阳的火车上,我带着宋兆麟先生的《古代器物溯源》,里面的“葫芦船”,瞬间激活了我对葫芦的认知和记忆,原来,惠子对庄子所说的“腰舟”就是葫芦船!

腰舟有所闻,却没有见过。

从沈阳回来,路过大凌河,河上很安静,没有任何船只,白云映在河面,葫芦船远去了。列车突然报站:葫芦岛。原来辽东也有葫芦船,山东长岛的居民曾抱着葫芦,从一个岛游到另个岛,最后游到辽东。

葫芦船,如此古老,又如此新奇。闻一多先生曾就史传的四十九个洪水故事进行过研究,洪水传说时代,救生的工具主要是葫芦和瓜。

河北新乐的伏羲台遗址,有始祖兄妹骑在葫芦上的画面,房顶没在水中,洪水呈鱼鳞状绵延不绝。在南方的徽县,也有伏羲和女娲借助葫芦船得以逃生的传说。七千年前的河姆渡新石器时代遗址,挖掘出了人工栽培的葫芦皮和葫芦籽。关于葫芦的起源,也和水稻一样是多元的,不局限于某地专利。葫芦是古老的物种,嫩葫芦是人类祖先的食物,老葫芦是最初的容器,它们远比陶器来得容易。巧得很,在新乐伏羲台边,有个同期的遗迹叫葫芦头。

葫芦,福禄也,古人多有葫芦画传世。我曾编发过王祥夫先生的《福禄甜蜜图》,内容摘录如下:“齐白石老人一身中式打扮,挂着根很漂亮的杖,胸前带着一枚小葫芦,葫芦也常在白石老人的画里出现。葫芦发音接近”福禄’,其意义便在这里,如果再画几只小蜜蜂,那便齐全了,是福禄甜蜜。”这幅画上,两枚黄色大葫芦泛着写意的光,葫芦藤简化为几个竖排交叉的墨色线条,葫芦叶墨迹更淡,但极有韵味,右边留白处是一个工笔小蜜蜂,右上方钤一印,对角是题款珊瑚堂,先生名字钤印在其下。中国画重境界和寓意,葫芦可以承载美好的意蕴,葫芦造型或葫芦花纹的各种器皿,也早已深入到人们的生活。

多年来,我一直追逐着葫芦的传奇。海南岛的黎族,是制作和使用葫芦船的高手,每家每户都有葫芦架,大大小小的葫芦挂满架子。在交通不发达的时期,大葫芦是黎族老乡出门的工具,腰里挂着的葫芦,用竹篾或者藤子编制的网罩着,有的有提梁,便于过河时操作。这种几近原始的渡河方式比想象得要美。有的葫芦船,可以盛衣物和干粮,风吹浪打都不怕。更为稀奇的是,这种海南岛上的葫芦,可以直接切割一块炒菜做汤,缺损的地方照长不误,葫芦真好养活。这也契合葫芦寓意生殖,多子的传说。

我想,寻常日子,寻常人家,葫芦也是寻常之物。它属于植物,也归于物质,但它所承载的图腾般的意义,在现代文明里淡了。也许现代人有驾驭自然的能力,不再需要敬畏自然。葫芦的三个功能,只剩其一,作为容器、浮具的功用已丧失,只作为食物存世。哦,还是玩具和藏品。家里有一对小葫芦,一个烙着松鹤图案,一个是福字。另外一个微型小葫芦,已盘出了包浆,滑滋滋的。

也许我生命中确实和葫芦有很深的缘分,写作这篇葫芦船时,恰好南方的朋友邓君带着未成年的儿子来石,千里迢迢的,居然给我送来了两个葫芦。一个有一尺高,雕刻着绿色的装饰花纹,下面是观音菩萨图案,余下的地方刻着《般若波罗蜜心经》,红色镂雕底子,配着葫芦的底色,精雕细琢的。小的一寸有余,刻着一头神气十足的牛,背面是“出入平安”四个字,颜色像檀木,我仔细看,原来是木雕的葫芦。我喜欢这份美好的赠予,他们父子俩怎不是一对葫芦呢,隔山隔山水,却因机缘渡了过来。

葫芦,让天涯变成了咫尺。

葫芦的种种景观,映照了人类前行的痕迹;葫芦与人类交织抵牾,人类能够随着葫芦泅渡到各自的彼岸吗?

我的出生地潴龙河,地处平原,河面宽阔,流水大多时候平缓,人们挽起裤腿,就能蹚过去;水大时,男人可以凫水过河,女人有渡船往返。渡船腐朽后,拖拉机派上了用场,人们尽可以绕行数十里收割河对岸的庄稼。我也曾在潴龙河下游,乘坐过用旧轮胎和木板扎制的简易筏子。家乡人早忘了腰舟这种原始的渡河工具,近三十年来,潴龙河已成无水之河,更无缘见识葫芦船了,又何能随着他飘向更远的水域。

而每一个人故乡的河流都在消退,走向干涸……

葫芦船,来自远古,福泽人类数千年后,消失在了现代文明中。

刘亚荣散文集《与鸟为邻》

权作编后语

读王朔(之一)

張小放

王朔说:我是个没受过完整教育的穷小子,写作有很强的功利目的,拿小说当敲门砖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。中国社会最可恶处在于伪善。中国有很多神话,最伟大的神话就是知识分子受迫害。杀知识分子的都是知识分子。说难听一点,这就像两只狗为争一块骨头打架,你不能说被咬的那只不是狗咬的。对一只旁观的羊来说,那是狗们的私仇。即便这只狗是只牧羊犬,也到处跟人说,它是为保护羊群受的伤。更主要的是,攻击别人并不能开脱自己。我的个人生活一团糟。和别人的丑恶相比,我自己的丑恶形象更是触目惊心。如果我还有起码的真诚,首先应该面对自己才是。中国传统文学标榜“铁肩担道义”,也只有圣人配,我不敢当。“为工农兵服务”,抽去政治目的正是那些流行艺术在大肆做的,有我不多,没我不少。中国是个极其阴柔的民族,审美趣味偏好崇高壮美,一意孤行,误了几代人。应该还其本来面目。我将一路退到自己的内心最阴暗的深处,从自我描写开始新的写作。

朔爷的可贵之处在于,他有真知灼见自家言,而且,这自家言,就是宝贵的真话。

中国作家的致命伤是,许多人不说真话。

朔爷敢于自嘲,用现在的话说,叫敢于自黑,敢于骂自己。

这不简单。

朔爷是孤家寡人,但他有思想的玫瑰。

他一出口,就是语言的金子,他一个人,就是一支劲旅,他一出手,就是山河壮丽。

大家名流杨松霖篆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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